抱抱不合格肉

有严重的恋尸癖

我也不是开心的小孩

      池子这小孩儿一天蹦跶得欢,比我小时候强上个十万八千里,那时候我不爱说话只喜蹦跶,我爸逼我说,我就讲笑话给人家听,日后我跟池子提起这事儿时告诉他:讲笑话的人其实很少开心,笑话也不好笑,只是人看旁人拼命觉得有意思罢了。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,我想他也不消懂,他成天活得满身带刺,不用抽烟喝酒也不需乡愁,活脱脱的叛逆少年,我不愿说他,说了他也不会改,他乐意在自己的方式里碰壁或脱线,好像生来就不该是被管制的主。他也确实是。太热烈,跟刚撬开瓶盖的酒似的,泡沫横冲直撞烫人手。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都没理由拦着他,他摇摇晃晃走着那条二十来岁的路,我只是生怕他一不小心摔下去了,会疼,那种滋味我尝过,比不上过期的罐装汽水。我跟池子说这事儿时我俩在背稿,顺带讨论王建国下期拿不拿的到个小王,池子笑起来眼睛都快不见了,跟我似的,小辫子一甩一甩,说没事儿,我从小摔大的,爬树下不来跟掉河里我没少干。

      有时我常常担心我说的一些话池子听不懂,后来发现没什么必要,他本就有自己的一套活法,本就不该在生活里沉寂。其实是他说的一些话我不懂。我不敢那么热烈。过了那个岁数了,便只可做一个写诗溜鸟偶尔饮酒的闲人。我在诗里写过池子,他知道后跑来找我:哎哎哎,我在哪儿呢?我让他猜,也没告诉他初稿并未放在书里,只合着几十张高中时乱画的狗屁不通的文字锁在抽屉。池子没找到,小骂我两句,又开始研究我书去了,装模作样看一看跟我说,当初要放他写的序就好了,又说我这书比破段子有意思,我点头说是是是,你那宝贝序稿金贵得见不得人。他那儿没出声,过一会儿又跑来在我面前显摆:哎李诞,澈丹是不是你小时候啊,看着那么傻,我看空舟就像你,你看看,你们俩简直一样不要脸。我把手往他脸上挥:去去去,你懂个屁。但我没告诉他,其实没错,我写澈丹写空舟,写我,写过往和现实,对话显得讽刺而且悲哀。

      池子太聪明了,这种人很容易叫人惶恐,我怕我还没看透他自个儿就先叫摸索透了。我在北京晃晃悠悠了那么些年,池子就义无反顾跟我到每个电台录脱口秀,有时候跑酒吧,或者是吃便利店剩下的快餐,喝许许多多夜市的酒。人间在我这里依旧不给及格线打勾,在他那儿却活成了值得。我遇到他的时候季节不合人意,我讨厌春夏,他却连一年四季都不喜欢,我说:“你看看这破季节……”他接话:“哪个都不是给人活的,你看这多不合适。”我当时看他,觉得他太瘦了,好像皮囊底下连血管都没有,风一吹就叫人抓不住。我想他比我小那么多,刚刚走路走稳我都成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了,他叫起我来还是连名带姓。这个人啊,吃不得半点亏,一笑起来眼里乘不下苍白:你看你,自己都说自己嫩,我这么叫你哥不是显得你老了吗?

      事实上我早就老了,老到笑像是长在脸上,他不这么认为,我也不和他说。大家都说池子好似很少难过,永远大笑,可我是觉得他常常不快乐,悲伤塞在骨骼角角落落,溢出来就写段子,拼命写。这个小孩儿暴躁到有些倔,伤口从不敞开来,也不自舔,一动不动坐那儿等裂口风干,有时候浇整瓶酒精上去。他告诉过我,那些都没必要,你看这些被迫降生的受精卵长大之后没几个快乐的,很多人不高兴啊,有钱人不高兴,你也不高兴。但我宁愿当个成天不快乐的有钱人,也不想做这种傻x。他这么想肯定会有人说庸俗,这不该怪他,全照我学的。他哪里俗气,他活得真切实在。大家一样都俗气,人间也俗,佛祖口中的极乐也俗,俗完又得假清高。要是人坦诚点,也不会一天到晚有这么些破事儿。

      我上次在马路牙子上吃烤串儿时还正在写书,建国那个死胖子拒绝宵夜坚持要和手机结婚,于是我和池子两个人北京在八月的晚风里哆哆嗦嗦喝冰镇酒,他手里半包红梅软文不知道谁给他买的,他点烟的时候狂笑得像个傻子,之后吸一口咳三回。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得抽烟,也不知道跟谁学的,我就死盯着他手上漫出来的白烟,在这个氧化的世界上存留这几秒的悲哀。我觉得我快变成这悲哀的一部分。我喝得有点多,隐约想起来我在戒酒,但现在眼镜都不太好使了,感觉钱跟白花了一样,影影绰绰之间我还是稍微辨得出池子好像也有些醉,他微微伏在桌子上,同我讲到:李诞,你喝醉不是一不小心喝多酒,你就是想喝醉,你知道吗,就是想醉。我想,半清醒太累了,我要不要装醉。最后我记不得是怎么回去的,要么打车,要么随便叫谁来接我们。我只记得那半包红梅软文,后来在我的兜里被翻出来。

      那天晚上我大醉,开始写澈丹和小北,那句话我刚写了开头,还没结尾,我想到池子,长满反骨的这个小孩儿,干什么事毛毛躁躁横冲直撞,可就是这样亮堂得直刺人眼。于是我弥上那后半句:

      “小北,我是说,话不能说得太满,人活得也不能太满了。当然你很好,你这样理直气壮的很好,我喜欢你这样,但是我不行,”

      “我就做你的退路好了。”

      可这句他一直没找到。

      后来我结婚,婚礼前他们闹腾得鸡犬不宁,池子却安静过头,就坐那儿,也不知道想什么呢。我突然发现比起十八岁的池子,他现在长高了不少,跟我差不多了。我又突然发现,他十八岁时跟着我在北京到处跑录节目,现在一个人去上海了。我想,又不是盆栽,怎么一不留神就长这么大了。他给我包的礼金比别人多很多,捏在手里沉甸甸的,他就笑着跟我讲:诞哥,到时我跟女孩儿结婚了你得包更多啊。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,错愕之际惶了神。我想我当时想错了,这傻小孩儿是从小傻到大。我们拥抱的那一下有点重,我闻得到池子身上有酒精的味道,或许混着碳酸饮料,或许混着阿尔卑斯糖,或许混着烟草,不过不再是红梅软文。我们分开时我看到他的手有些抖,因为太专注去看,也忘了自己声音好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  我说:“好。”可是又不太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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